《我的姐姐》熱映，除了引發熱議的主題和開放式結尾，幾位配角演員的演技亦成為電影中的亮點，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，尤其是朱媛媛扮演的“上一代姐姐”——主角安然的姑媽安蓉蓉一角，于微小之間見群體。電影熱映之后，這一代演員的轉型——甘當年輕演員的配角，從而雙雙創造經典角色的“后浪推前浪”的狀態——成為了被熱議的一種文化現象

配角的重場戲：朱媛媛在“姑媽”身上找到了一個燃點，讓自己積蓄已久的表演能量得以釋放

《我的姐姐》中姑媽安蓉蓉的角色軌跡，基本是在一個內向型的封閉空間內(家庭內部)，于不慍不火間釋放情感張力。對于在中戲受過四年科班訓練的朱媛媛來說，這屬于駕輕就熟的一次出演。這個角色塑造成功，多得益于她對表演感受的積淀深厚。

朱媛媛創作前期的作品包括電視劇《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》《家有九鳳》、電影《天狗》等，在那些作品中她不僅給觀眾留下了青春靚麗的印象，而且憑出色演技曾被提名為金雞獎最佳女主角。電視劇中她扮演的角色很有煙火氣，尤其是她笑起來露出小虎牙的樣子，燦爛又快活，朝氣蓬勃得像一棵正在生長的樹，長相有觀眾緣的她有很多機遇。但結婚生女后，她選擇歸隱家庭，陪伴孩子初成長的幾年，幾乎淡出演藝圈。等孩子漸漸長大，她抽閑得空，遇到喜歡的角色才出山——諸如《小別離》《送你一朵小紅花》等等。如今大銀幕上的朱媛媛，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子，眼角眉梢可見歲月的痕跡，但褪去青春質感的她，演技反而達到了一個新的狀態和層次，讓觀眾驚喜。

朱媛媛在《我的姐姐》中扮演的姑媽安蓉蓉，從頭至尾幾乎沒有露出過真正的笑容。這是一個有點悲情的角色，她的人生過往，幾次重大轉折已經定型。目前的人生被埋沒在一片壓力的廢墟之中，她能從這片壓力中緩過來，輕松地休息一下已經比較難得，更不必說開心地笑了。熟悉朱媛媛燦爛笑容的觀眾，仿佛看到另外一個她：那個總是陰沉著臉，悄悄把咖啡倒進保溫杯，承受人生重壓，卻引起很多人共情的女人。朱媛媛在安蓉蓉身上，找到了一個燃點，讓自己積蓄已久的表演能量得以釋放。

姑媽的人生皆是退讓，從兒時的西瓜，到長大后的讀書、就業、房子，全部讓給弟弟。所有的退讓，對她而言雖不是發自內心，但還是會遵從家庭意愿。她這一代“姐姐”的人生，猶如“沒有底座的套娃”，人生的前程和根基都讓位給了“姐姐”這個身份。

電影中姑媽這個角色雖然戲不多，但呈現出了兩種狀態：一種是日常，姑媽在日常人生中一直在扮演家族支撐者和捍衛者的角色。在她的小家庭里，她是支撐者，丈夫生病癱瘓無法自理，兒女尚不能持家，她一個人照料，還要打理小店的生意，里里外外，一個人撐，看起來非常熟練又堅定地完成著一切;在大家族的立場上，弟弟去世后，她堅決不允許侄女把小侄兒送走，因為那是弟弟的血脈，是家族的傳承。捍衛大家族的傳承也是她的日常。

另一種狀態是表現出內心自我的瞬間，這種狀態對姑媽來說非常難得和少見，在一段和安然在家中對話的重場戲中展現出來。

姑媽吃著西瓜，看著沒有底座的俄羅斯套娃，突然打開了自我，她仿佛在惋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，看到少女和青春時代的她因為“姐姐”的身份，逐漸失去了對未來的期望和探索，一步步淪陷在預設好的角色中。臉上的脆弱、遺憾、以及一切無法言說之物都在瞬間變得清晰。在這個自我復蘇的瞬間，她接受了安然的選擇，和安然和解了。

最精彩的是，這個瞬間還通過一段延宕的戲得以升華：安然走后，姑媽的眼角眉梢都回到那段青春歲月，開始念起一個個俄語單詞，沉浸在往日的情懷中。這個瞬間，她不再單純是家族的長姐、癱瘓病人的妻子、兒女的母親，想要把侄兒留在家族內長大的長者，而徹底地是她自己，那個在芳華年紀，念著俄語期待前程似錦的女孩。但一聲“老板娘”把她從回憶中拽了出來，迅速地投身到現實之中。她的身體毅然決然地回到了現實世界，但是精神永遠有一部分滯留在那個無法再去探索的俄語世界中。

讓更多好演員們樂意演出配角，需要創作班底在劇本和角色設計上的扎實專業，也關系到演員自己的心態

“姑媽”這一角色在表演上的成功，首先是因為《我的姐姐》的劇本給的空間足夠大，雖然是配角，但場場有戲，這樣的劇本可遇而不可求。

《我的姐姐》的導演殷若昕畢業自中央戲劇學院，擅長處理室內二人戲的沖突、緩慢地釋放情感張力、并用一種降調而不是爆發的方式解決戲劇沖突。編劇游曉穎曾創作過《相愛相親》等作品，擅長對女性內心情感戲的表達。作為一個編劇，在劇本中她賦予每一個人物典型性的同時，也會有有效的描繪，將個性給到角色，即使配角也是，這使得配角演員有足夠的發揮余地，而不是一個臉譜化和單一功能化的角色。

縱觀整部影片，敘事線清晰，人物關系有內在的復雜性，但并無過多的支線人物，朱媛媛扮演的角色雖是配角，但在人物架構上有主要人物的重要性，人物的功能性和敘事性都很強，是電影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，這些人設方面的原因，都使得她的表演非常重要。可以說，創作者塑造了一個好的銀幕角色，為演員創造角色提供了機遇和可能，從而表現出一代人的情感，獲得更多人的共鳴。

其次是演員的演技好，能夠撐起整個角色，既表現了角色的典型性，也表現出角色的個體特點，這在前文中已經作了闡述。

最近幾年，類似朱媛媛這樣年輕時扛大梁，演技在線，中年后轉型甘當黃金女配的演員頗有幾位。諸如吳越在《少年的你》中扮演主角母親角色的精彩出演，甚至在電視劇《清平樂》中扮演了祖母級的皇太后;小陶虹則在電視劇《小歡喜》中扮演對女兒有著極度控制欲的母親宋倩。

常常說中年女演員無戲可演，但其實并不是只有扮演主角才是有戲可演。配角也是戲。扮演好配角，無論對于整部作品的主題表達，還是對于年輕演員的演技提升，都非常重要。而在具體角色的選擇上，則關系到演員的心態。

有幾類不同的演員心態，一類是年輕時候很紅，到了中年，“堅持不扮演大孩子的母親”是選擇角色的底線，她們會和影視作品中的母親角色劃一條分界線。第二類演員年輕時候名氣不大，一出名差不多就是中年角色，如劉琳、詠梅等。她們沒有太多的年齡壓力，而且也是靠演技，愿意擔當出演所有適合的角色，而不是從年齡上來選擇。第三類就是朱媛媛、吳越這樣，40+就甘愿出演成年演員的長輩。

而更多40+的女演員，還堅持在婚姻愛情戲中出演女主角，要么就是演低齡角色的媽媽，愿意沒有負擔地出演成年演員媽媽的，還是少數。更不用說還有一些女演員仍把角色定位在青春少女上。

然而優秀的演員，不會給自己施加年齡壓力，而是根據角色定位及可塑造空間的大小選擇適合自己的演出方向。金雞獎近年的最佳女主角，亦有多個媽媽角色獲得提名，如張靜初在《我的影子在奔跑》中的“媽媽”一角、顏丙燕在電影《萬箭穿心》中扮演做苦力養活全家卻得不到認同的母親角色，梁靜在《星星的孩子》出演自閉癥孩子的媽媽，趙薇在《親愛的》中素顏演出被拐賣孩子的農村養母等等。

這一次，朱媛媛愿意轉型演出配角的心態，給了她成功創造典型形象的機會，也讓人們看到了女演員在中年以后仍然綻放光彩的可能。

(崔辰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副教授)

標簽： 朱媛媛 《我的姐姐》